47

作家先生搔搔頭，盯著在他手上漸漸融化的雲朵，一邊思考下一道考題。這時，剪刀鳥得意的嘎嘎笑，擾亂了他的思緒。雲朵消失了，兩位觀眾手上只剩下涼涼的水氣薄膜。時間到！

「那……你可以剪掉她臉上的大黑斑嗎？」老先生吐出這句

庫庫眼睛瞪的跟盤子一樣大，嗚囁地說「我的斑嗎？」

「是的！」作家先生用了肯定句

「…」剪刀鳥戒備的刮了一下刀片

「你做不到吧！」作家先生趁勝追擊。鳥兒眼睛瞇成一條線，睥睨兩人

「你…可以嗎？」庫庫狐疑了，看來這小女孩挺想甩掉臉上的大黑斑。

「剪掉斑點很不容易，比雲朵困難很多很多，你們知道嗎？」鳥兒刮出這句，聽得兩位觀眾面面相覷。

「所以你沒辦法囉？」庫庫暗中失望

剪刀鳥鼓動大翅膀、一面怒斥著說：「重點是要找出斑點和皮膚之間的縫隙！只要找到縫隙，一切就好辦了」說完，鳥兒開始盯著庫庫打轉。作家先生連忙穩住小女孩的下巴，讓大鳥瞄準目標。出於恐懼，庫庫開始尖叫，沒完沒了。

很難交代到底過了多久，對剪刀鳥而言很快，對庫庫而言卻很久，手術結束。作家先生從刀面剝下黑斑，原來它這麼薄，像昆蟲褪下來的細膜，上頭蔓延著不仔細看不可能發現的紋理，像一片迷宮。小女孩停止尖叫了，撫摸臉頰，沒有破皮也沒有流血，只有摩擦過的皮膚微紅。

「為什麼沒有流血？」她問

「黑斑本來就跟你的血管沒有相連」鳥兒刮了刮。

「它就像一張皮黏在我的臉上？」

「也可以這麼說。」

「太奇怪了！」

「一點也不奇怪。每一個斑點都只有一個開口，找到了就可以剝下。沒有天分的鳥苦練一輩子也找不到！」

「噢…你可以借我照一下鏡子嗎？」庫庫對鳥兒發出請求。

鳥兒湊上銀亮的大嘴巴，刀子上、刀子外兩個庫庫都有一張白臉龐。

46

庫庫走向剪刀鳥，鳥兒不停磨動刀片叱喝，發出彷彿刮過心臟般難過的聲音。
「你的嘴看起來很厲害。」庫庫故作鎮定地說。
「你說對了！」鳥兒用刀片嘴刮了四聲回答。
「那你可以剪斷任何東西嗎？」
「你說說看」又刮了四聲...
「比方說，天上的雲」庫庫靈機一動。
鳥兒看了庫庫他們一眼，暗中思付該不該露這一手功夫。
「哎～不行也很正常，我相信世界上根本沒有鳥兒有本事，飛那麼高，還能剪下虛無縹緲的雲朵。畢竟，那是雲朵，不是什麼隨便的繡花手帕呀！」作家先生緩慢的說完這一長串話。
鳥兒聽完，歪頭吐出一句「你們等著，我馬上回來！」便振翅飛走了。留下的二人環顧四週，偷偷地撫摸那面牆。

如果沒有抓過雲的人，怎麼知道雲在手掌中融化的感覺？

過了一刻鐘，剪刀鳥回來了，嘴上刁著一小團淡白透明、點綴著晶瑩剔透小露水的不規則煙霧，遞到兩位觀眾的小手邊，它摸起來冰冰涼涼，聞起來有月光的味道。庫庫和作家先生心知肚明，這毫無疑問就是雲朵，否則還會是什麼。

剪刀鳥贏了這一局，接下來怎麼辦？

45

大紅鶴伸長脖子在老太婆耳邊低語。
她臉色慌張沙啞地吼道：「什麼？他們不在家，也不在山丘上？」「可惡！都是你太慢，等到我都睡著啦！」她的聲音就像有毛線團卡在喉嚨裡，虛弱又岔氣。

說罷，她端出一碗小山丘，上面長滿只有一公分的黑流蘇。她吹了口氣，流蘇雜亂地擺動，指不出那兩個小獵物在哪裡。老太婆索性擱下碗，不高興地朝地上啐了口水，地板下沈分化成一隻隻的黑腳，載著房子開始往北走。庫庫和作家先生躲藏的屋緣也淪陷了，他倆的腳只好伸進開口，像划槳般地擺動。大黑屋現在變成一艘大黑船了，破浪而出，把月亮遠遠地甩在後頭！

大岩洞映入庫庫和作家先生眼簾時，房子已經要撞上它了。一瞬間，那麼多隻腳和大房子「咻」的一聲，縮進了岩石開口。被甩到一旁的庫庫和作家先生不敢輕舉妄動，等鳥兒們都走了以後，才攀住洞口看。一片漆黑中，剪刀鳥兩顆黃亮亮的玻璃眼珠轉個不停，它戒備著一面平整的不尋常的暗牆。

44

少女的臉龐粉紅，鼻子微吐氣息，長髮像隻黑貓蜷息在枕頭上。

隨著她呼吸，四柱床腳伸向天花板、再下蹲回地面。整間房子好像可以一直睡下去不醒來。庫庫看著入迷了，彷彿有什麼秘密在那睡眠裡頭。輪到作家先生攀上窗戶時，這個臉上有大黑斑的小女孩，心中還佔滿了床上那張純淨的雙頰。
「她是誰？」老人下來後無聲的說
「是那個閃過窗戶的影子吧！？」小孩無聲的答
「她為什麼在睡覺？」
「不知道。」小孩搖搖頭
突然間，大門被重重敲擊，驚醒了熟睡中的人和房。頓時，醒來變成一場咒語！少女從枕頭上拉拔起來的瞬間，時間快速失落了一百年，少女經歷了女人、婦人、和老嫗。黑色房間的一切，變成黑色的線爬上她的臉、她的手、她的背，織成一件皮草大衣，覆蓋過她的身體。原本象牙白的睡衣瞬間只剩下一角，便消失了。

她迅速下樓，房間塌落了。拉扯重重黑絲線，踩過客廳，打開大門，一隻火紅的鶴跌落進來。

43

月亮是站在庫庫和作家先生這一邊的。因此，叢叢黑草被照的枝葉分明。

有了黑罩衫的掩護，老人和小孩像魚兒一樣毫無阻礙的穿越黑色汪洋，並不太困難的來到了大房子面前。等著他們的，是盤據在門環上的一隻黑鳥，鳥嘴巴是一把閃著冷光的銀亮大剪刀，它鋒利的程度要剪斷天上的雲也不成問題。兩位闖入者的身影，映在鳥兒的鐵嘴巴上，跟整片海洋一樣烏黑，鳥兒沒有被驚動，眼皮連跳都沒有跳一下。它兀自微微地呼吸著，整棟房子也微微地呼吸著。

他倆繞到房屋側邊，庫庫上前檢視那跟黑暗長草很像的牆壁。她從烏黑中伸出一根蒼白的手指，拂上牆壁。牆壁突然像刺蝟一樣豎立起來，小女孩噤聲縮回手。接著，他們以疊羅漢的姿態，老人在下，小孩在上，小心翼翼地攀上二樓邊窗。

那是一間寬敞的臥室，裡頭有一個黑色化妝檯、一張黑色扶手椅、一張黑色四柱大床，而上面躺了一個肌膚白皙的少女。

42

一腳踏進月光裡，這裡的空氣似乎比家裡更溫暖些。小女孩鼓起鼻翼大大吸了一口月光，隱約聽見很輕的足音漸漸靠近，一隻殘敗蒼老的手搭上了庫庫的灰色斗篷，害她嚇得大叫。
「天哪！作家先生」
「噓！」
「你怎麼在這裡？」
「我被吵醒，圖書館的那些書把我叫醒的」
「那些書？」
「他們放在桌上，花白的書頁被風鼓吹得互相推擠、啪噠啪噠地咆哮，把我從夢裡叫了出來。然後，我起床到街上看見你家屋頂亮的像北極星一樣，所以我就過來了…」
「我也是被叫醒的」
「是嗎？」
「嗯，你看！」庫庫指向山丘，窗眼睛像獸眼發著光，不同的是它的左眼多一道了細長的黑瞳孔，一晃，卻又跑到右眼去了。
「唔，那是什麼東西？」
「一間房子，你看不出來嗎？兩個窗子，還有…一個人影…」庫庫一半說給自己確認似的，一半答覆老人。
隱形之手揚起庫庫的斗蓬，撩起作家先生的睡袍，在他們面前翻開一波一波的黑色海浪，彷彿位他們開路。
「走吧！」

「等等，要先做好準備才行！」

小孩領著她的朋友走向小屋邊，從洗衣籃拎起兩件搜索隊的黑色罩衫套上，再跑回家裡，從壁櫃上的玻璃罐倒出薄荷球。

兩粒給老人，兩粒給自己。

41

被陰影埋葬的小屋打了哆嗦，手拿湯匙的爸爸、媽媽也打了哆嗦，庫庫的鐵湯匙敲出一聲響。

「小心啦妳！」媽媽小小聲的說
「好」庫庫用氣音回答
「湯好像不夠熱耶…」爸爸加入對話
「不是湯的問題，是外面那個東西…」媽媽往緊閉的窗子望了一眼「你們是不是做了什麼好事，把怪物吸引來了？」
「沒有啊！我們就洗衣服而已。」
「還有六籃沒洗到」庫庫補充
「嘖，快吃完吧！」媽媽又重掌指揮官的角色。

今天的豆子湯冷得比平常快，烤過的麵包也是，他們三口併作兩口，趕在冷掉前快快吃完。涼颼颼的氣旋跟在他們頭頂上，把兩大一小早早趕進被窩取暖，很快睡意襲來，不一會兒，燈光熄滅，一家子進入了夢鄉。

半夜三點鐘，庫庫被一片光芒叫醒。山丘上的黑影眼睛睜開了，發射出兩道刀子般的銳利光線，穿過窗子，把庫庫的小臉和身後的牆壁劃出得一道慘白。強光中，小女孩臉上的大黑斑被光撲蓋上了，看起來像消失了。她揉揉眼倚靠窗邊，發現盤據在山丘上的是一幢黑色的巨大房子，而發亮的正是它兩個窗眼睛。

庫庫無聲地披上斗篷，攀爬下大鳥籠，輕聲走過打鼾的媽媽和磨牙的爸爸，打開門，大把月光瑩亮亮鋪在地上。

40

父女倆一個抹掉眼鏡霧氣，一個揉揉眼睛，好確定那不是漂浮黑雲的一端角。它的移動非常緩慢，而且沒有聲音，就像沒有風時天空的雲朵。

地平線透著暗暗的氣息，黑絲絨不久後就會被撒下來了。庫庫和爸爸擔憂的互望一眼，手心滲汗。他倆加快速度把鍋裡的衣物穿上竹竿晾乾，其餘六籃乖乖依偎在牆邊深知今天輪不到自己了。

他們收拾好進入屋內，闔上門窗。大地濛上暗霧，背著剛升起的月亮，那不知道是什麼的黑色東西，映出長長的陰影一吋一吋爬上庫庫家，最後籠罩整面外牆，將它緊箍在暗影裡，屋裡的三人都感到一陣涼颼而披上衣服。庫庫就著窗縫觀察山丘，它看起來像是靜止了，但自從它出現以後，微微的陣風沒有停過，像是一頭黑色的獸吐著鼻息，不遠也不近地盤據在山丘上。恰好讓所有人家看得到它，而只有庫庫一家被它的氣息吹拂到、被它的影子俘虜了。

39

「庫庫，你來幫幫我。」
「噢，好。」
「我一個人忙不過來。」
「要幹麻？」
「洗衣服。搜索隊員的太太不是被抓走了嗎！？那幾個大男人竟然不會自己洗衣服，臭死了都是那個…的味道！」
「啊，好可怕哦～那你幹麻幫他們洗？」
「你媽叫我洗的，她說這樣可以賺點外快。」
「噢，我怕憋氣憋不久，所以幫你一下我就要去呼吸新鮮空氣。」
「不用不用！」
「啊？」
老爸爸從口袋裡拿出兩粒小小的綠色葉球。
「這是什麼？」
「這是薄荷葉球，塞進你的鼻孔裡，阻止氣味進入。」
「哇，好清涼」
塞進薄荷球後，庫庫真的一點也聞不到那些男人髒衣服的黑流蘇氣息了。跟著爸爸走到後院，原來爸爸已經在後院搭起升火大鍋，庫庫用曬衣竿拎起一件件髒衣服扔進滾燙的大鍋裡，爸爸站在冒煙的鍋子邊緣一手翻攪，一手倒入消毒劑。庫庫望了一眼身後，還有六籃的衣服…
「爸，問你一個問題噢。」庫庫隔著一長條曬衣竿的距離問。
「什麼？！」襯著滾燙的鍋爐聲，爸爸大叫。
「有人可以得到世界上的一切嗎？」在庫庫的腦子裡，那個特別的女孩兒擁有的東西堆高到遮住了她的臉龐。
「什麼？！」爸爸再次大叫並轉頭過來，煙霧包圍住他，迷濛了他的方框大眼鏡。
「有人可以得到世界上的一切嗎？」庫庫也再一遍大喊。
「世…世界…」白煙裡的老爸只剩一副眼鏡。
「有人可以得到世界上的一切嗎？」這次聲嘶力竭了，一喊完，庫庫感覺到背頸寒毛直立，一陣風從黑流蘇之丘吹過來，吹得庫庫的淡色髮絲像隻白鳥慌亂地拍打翅膀，吹得圍繞老爸的煙霧發著抖散去。爸爸和孩子同時往山丘的方向看過去，一個尖尖的黑色東西在移動，往這裡靠近…

38

坐在床鋪上，庫庫盯著腿上的《小鎮姑娘實錄》深呼吸了一口。這是本很奇妙的書，她對自己說。
那是一本記載鎮上女孩兒的書，有她們的名字、她們的家族、關於她們生平的短評。「會不會有我的紀錄呢？」庫庫暗地裡特別小聲的想著，深怕被會讀心術的什麼人給聽見了。她決定從後頭翻起這本書，最後一位被記載的姑娘現在算起來也一百歲了，於是小女孩鬆了一口氣。「呼～這樣一來，沒有我的紀錄也是應該的。」
翻著《小鎮姑娘實錄》，一個一個活靈活現出現在眼前。其中有一位姑娘的短評，深深吸引了庫庫，泛黃的紙上面寫著：這個女孩可以得到世界上的一切。
得到世界上的一切？
然後，她聽見爸爸拉動鳥籠繩子聲音。